5月19号这天,难得放晴。副校长王小东把学生们组织起来,要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:搬宿舍。
他们要从一楼集体搬到四楼。11岁的王润杰率先冲回宿舍,把被子和被单一股脑卷起来,丢在地上。他用手势比划着,手舞足蹈地,示意旁边男生:你抬这头,我抬那头。俩人步伐颤颤巍巍,像蚂蚁搬家似的,一点点挪动。
刚往楼梯上走了几步,王润杰“啊啊”叫起来,他坚持不住了。两个小男孩喘着大气,一米二的床横在楼梯上,又不敢松手。“啊,”王润杰又喊一声,已经有些酸疼的胳膊再次抬起来,还是晃晃悠悠,挪一步又往上一步。
这场浩浩荡荡的搬家持续了大半天,在洗脸盆和床架的磕碰声中,孩子们此起彼伏的“啊啊”声尖锐刺耳——这是一群“有问题”的孩子。
对这所专门招收残障儿童的学校来说,搬宿舍是件大事。这所学校很小,仅一栋综合楼,教室、食堂、学生宿舍都挤在四层楼里。
原本学生宿舍设在一楼,女生3间,男生4间,住着近百名学生。15平米的空间内,横七竖八摆放着单人床,床挨着床,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。最多的一间房,住着16个人。
一楼潮湿,通风差,屋里总有一股浑浊不清的味道。这还不是最糟糕的,学校的背后就是一座大山,常有蛇虫入侵,那是黑白相间的毒蛇,就连生活老师都被吓得哇哇大叫。
这校舍还是王小东“借”来的。学校过去在一所废弃的养老院,只有三层,两个学生挤一张床。正赶上长滩小学翻修,空出这栋教学楼,才有了特殊教育学校的安身之地。环境好了些,位置却偏远,离县城14公里,隐藏在山腰上,车子开在仅一人通行的小路,需要加大马力,绕过三道弯。
这是目前为止王小东能找到的最好的校舍了,受新冠疫情影响,彭水这样的贫困山区当地人的经济生活受到了很大的冲击。今年年初,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从15亿抗疫基金中拨出近1亿元,发起“春暖行动”公益项目。
在重庆地区,腾讯的工作人员联系到当地扶贫基金会深入了解情况,他们发现王小东的特殊教育学校正在为改建校舍而发愁,双方对接后,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为学校捐献了55万元。收到善款,王小东马上动手改建校舍。他将整个四楼作为学生宿舍,一扇大门将男女宿舍分开。一间房放置6张床,还配有衣柜、空调。卫生间和浴室也贴上瓷砖,修缮一新。
图|刚搬完的新宿舍
彭水山多地少,去年才摘掉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。在这样的地方,家长并不知道“特殊教育”是什么。王小东就告诉他们,学校接收两类孩子:智力有问题的人和聋哑人。 学生王艳出生时体重仅有4斤多一点,全身蜡黄,四肢佝偻着,随后被检查出智力障碍。跑了几家医院后,父亲王东亮放弃了治疗。小儿子出生后,天天追在王艳屁股后面,说话也开始口齿不清。王东亮担心孩子受影响,下定决心要将他俩分开。王小东说起王艳入学的情景,男人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牵着瘦瘦小小的王艳。小姑娘长得很清秀,只是走路踮着脚尖,身体往一边倾,晃晃悠悠。安排好住宿,趁老师带孩子参观学校的时候,王东亮偷偷离开。找不到父亲,孩子哇哇大哭。多数孩子都是这样被家长送来的。他们的家都在山里,距离最远的家长天不亮出发,晚上点着火把才能把孩子接回家。因此,学生们要在学校上满一个月的课,再放假一周。学生多起来,又没有专业特教老师,老师都是从普通学校“抓”来的。他们的第一个挑战,是如何面对这些特殊的孩子:嘴角歪斜,牙齿暴露,鼻孔朝天,肢体不协调。王小东是个80后,他形容自己第一次站在讲台上,心情就像是从天堂落到地狱。上课铃声响了,没有人进教室。每次上课的第一件事,他需要找齐班上的11个学生。他们可能躲在某个教室的某个角落,可能在操场上,也可能在宿舍里。有学生不愿意进教室,王小东得硬扯着孩子的胳膊按在座位上。他叮嘱较为懂事的班长看好同学,自己再去寻找下一个。整整半年,他才让部分学生自己主动走进教室。进了教室,学生也是坐不住的。一节课40分钟,从头闹到尾。有的学生学猪叫,有的学生突然站立在椅子上,有的在教室后面走来走去,还有的会突然冲出教室。11个学生,有2个自闭症,3个唐氏儿,剩下的都有不同程度的智力障碍,年龄跨度也很大,从6岁到十几岁。王小东发明了一些维持课堂纪律的方法。比如:他会把学猪叫的孩子单独拎到讲台前,故意凶巴巴地讲,学猪叫就会变成猪八戒,长出猪耳朵和鼻子。不许再发出这样的叫声!这句话是向他们传递一个信号:在上课这个情境中,学生需要遵守规矩。为什么会用一种严厉的语气,因为孩子对一个事物的看法全来自外界的反应。有些孩子没有表达能力,但天生敏感。7岁的西西爱哭,每次哭都会蜷缩在地板上,发出咿咿的低鸣。王小东问她怎么了,她不说话,指着王小东的手机。他猜测,孩子是让他给妈妈打电话,她想回家。王小东把西西从地上拉起来,拍拍她,安慰她说妈妈过段时间就会来看她,前提是她不能哭。有时这招有效,有时不行。一次,西西又哭了,很激烈,她狂抓自己的头发,在地上打滚,嘴里不停重复:疼,疼。王小东吓坏了,打电话叫来孩子的妈妈,等家长来后西西跟没事人似的,扑到妈妈怀里。王小东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,哭笑不得。 “对付”这些孩子花费了王小东大量的精力。起初他不会手语,给聋哑生上课全靠纸笔,“真的就是老师写一句话学生回复一句话。”没办法,他只能拿着厚厚的手语词典自学,一个词一个词地打手势,将它们背下来。自己学会了,又要求每个老师学。炎热的夏天,在一个小房间里,老师们相互用手语沟通,练了一个暑假。在一所特殊教育学校做老师,挫败感无处不在。老师教学生照着图案涂颜色,有个学生花了整整一年才学会将空格涂满。有的学生过了两年才会写自己的名字。今年第一个学期开课,11岁的苏小小跑到老师跟前,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声“老师好。”教他的老师王登红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,这是苏小小入学三年来,第一次说出那三个字。
图|上绘画课的学生
比起教学难度,老师们需要时时刻刻处理各种突发状况。学生打架是常事,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是打架,扯一下衣服,碰一下脸,孩子都会吓得哇哇大哭。有的孩子特别喜欢玩水,转头就把自己弄得浑身湿哒哒,衣服不停地换。有的孩子憋不住尿,也不知道去厕所,就尿在裤子里。有时还会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。一次半夜,一位学生突发癫痫,倒在地上口吐白沫。值班老师吓坏了,马上联系孩子父母,同时拨打120急救。孩子的母亲接到电话马上表示反对,说这只是一件小事,为什么要打120?王小东能理解家长,多数家庭出不起叫救护车的钱。在彭水这个穷地方,学生们的家庭情况都差不多——家里至少3个孩子,父母照顾孩子无法去远处打工,能去到最远的地方就是重庆,月收入不过两千,日子捉襟见肘。学校搬离市中心,这样的突发情况发生了两次,王小东为此忧心忡忡。学校没有配备校医,最近的医院开车也需要半小时,一旦抢救不及时,后果不堪设想。因此,王小东设置了入学的硬性条件:不能有重大疾病,有基本生活自理能力,会行走,会吃饭,会上厕所。不过孩子们总会忘记上厕所,在这里老师对学生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:你去上厕所了么?图|老师在教学生打羽毛球
身体残疾的孩子,父母对他是没有任何要求的,只要能平安活着就好。但老师们不这么想。近几年,学校引进了几名专业特教老师。刘娟是二年级聋哑学生的语文老师,在她的课堂上,学生想蒙混过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教课文《小猫种鱼》,她先用手语“读”几遍课文,把生字生词标出来,一个个认识,再结合图画用生动的例子让学生理解课文的意思。她还给学生布置作业,抄课文,背诵,并把它默写下来。
刘娟说,他们和普通孩子没什么分别,只是接受能力比较慢,因此更需要反反复复练习。50字的课文,刘娟需要花整整四节课才能勉强上完。对学生来说,跟不上教学进度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学会沟通。
从学生身上,刘娟能看出一个家庭的影子。她曾教过一个聋哑女生,学习能力很强,从小学一直坚持读到初中。临近初中毕业,刘娟鼓励她到隔壁的万州县城读高中,那里条件更好。但孩子犹豫了,悄悄说,自己要去外面打工。她有一个哥哥,哥哥是正常孩子,家里人都宠着。女孩对父母有怨恨,拒绝穿父母买的新衣服。她对刘娟打手势,哭着说:他们只知道给我钱,他们不爱我。
刘娟私下联系家长,愿意送孩子读高中么。妈妈说当然愿意。其实,父母并没有放弃孩子,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。女孩不相信这个好消息,说是骗她的。直到办理完转学手续,女孩才主动拉起妈妈的手,笑得很甜。
从教十年,刘娟接触过不少家长,有家长是真的爱孩子,每天一通电话;有的则是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,放假了也不情愿把孩子接回家。老师们能做的,就是尽力将孩子当作普通人。
林峰是学生中年龄最大的,23岁了,还在上初一。手工老师胜春红给他布置了一幅图,他看了摆摆手说:太丑了,不要做。他自己选了一幅孔雀图,动手做起来。这天林峰要做孔雀的羽毛,他先用铅笔在孔雀身上画上鳞片。胜春红告诉他不用画鳞片,剪下来贴上去就行。林峰没有照做,他觉得这样不好看,他有他的方法和节奏。
王小东说起林峰的另一面,去年林峰差点死在手术台上。他有严重的胃病,出事那天吐出一团像墨汁一样的粘液,疼得到处打滚,去医院才发现是胃穿孔,做了十几个小时的手术。
类似的孩子太多。最近的一次发生在去年5月,9岁的女孩患糖尿病,家里所有人都不知道,直到病情严重住进医院。近百学生,真正在学校里上课的并不多,总有家长把孩子接走,去医院做治疗。
前两年,学校开展了针对聋哑生的职业培训,美容和按摩。第一批毕业生找工作就碰了壁。美容店老板找到王小东说,你们的学生不行,听不见客人说话,客人看见聋哑人打手语内心会反感。孩子们内心受到挫折,久而久之就被边缘化了。王小东感到心酸,“我们的孩子有什么错呢,他们不该受到这样的伤害。”看不到效果,职业培训慢慢淡了下来,目前学校与两家工厂合作,为工厂输送毕业生就业。一家做汽车配件,一家是光电子公司。后一家公司过去五年招收了不少智障生,让他们在工厂里扫地、看货物、捡废料,拆卸废旧物品和线缆。结果去年疫情,这个工厂倒闭了,孩子们失去了工作。根据中国残联统计,中国的各类残疾人总数超过8500万人。其中相当多数人无法接受正常教育,2000来所特殊教育学校的在校生不足100万人。即使顺利毕业,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。在彭水,没有残疾人机构托养,他们大多数只能在家里待着。但孩子们的能量其实是巨大的。去年暑假,学校选了20个聋哑学生排练舞蹈《龙脊》,准备参加四年一届的全国残疾人舞蹈大赛。整个节目6分钟,对力量要求很高,有许多托举、弯腰动作。体育老师任荣兰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,只想着能把节目完整地排下来。聋孩子是听不见音乐的,任荣兰用手势为他们打节拍,一个动作反反复复地练,一个练好再进行下一个动作,一点一点地连贯起来。任荣兰鼓励大家,练好了可以去北京演出。孩子们从未走出过彭水,每个人都心怀期待。有的学生学不会动作,任荣兰正在一旁生闷气,她看见两个学生走过去,一边打手语一边互相做示范。任荣兰的气一下就消了。在重庆市第六届残疾人艺术汇演中,孩子们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。看过节目的人都说太震撼了,没有人想到聋哑孩子能做得这么好。今年8月,他们即将参加西部的半决赛,取得名次就可以直接去北京参加总决赛。图|孩子们排练的舞蹈《龙脊》
王小东又有了信心。他特意跑去南京的一所特殊教育学校考察,羡慕不已,“那所学校有近1200平米花卉种植区,专门用于学生的实际教学。”
而常住人口50万的彭水,2019年人均可支配收入仅28920元。这里山多地少,只能在有限的土地上种植玉米、土豆,要有所突破太难了。
除了55万办学资金,腾讯公益今年还给学校每位学生发放了2000元的现金补助。
外界的关注,让王小东感受到了一丝变化的可能。5月20日,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发起人兼荣誉理事长陈一丹来到学校考察。
从腾讯退休后,低调的陈一丹投身于教育事业,他去世界各地拜访教育学者,一百多个国家考察教育项目。他曾说,社会问题的解决,最终都可以回归到教育。
走上四楼,陈一丹看到一处空地用铁门上锁了,问老师为什么不利用起来?王小东回答,未来他打算把这里作为孩子们的活动室,但需要一笔资金,陈一丹当即说,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再追加一笔捐赠,用以建设活动室。
王小东想做的正在一点点实现,他看到了崭新的图景:学生们会有自己的活动室,那里铺上软胶地板,一半用于学生游戏,另一半开辟成室内菜园。老师领着学生用铲子铲土,在春天种下蔬菜,秋天收获。
王小东说,每个孩子都是不同的种子,花期不同开出的花也不相同。
去年教师节,任荣兰拿着课本走进教室,全体同学突然起立,打着手语说:老师节日快乐。她转过头发现,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对她的祝福,那一刻,她感动得热泪盈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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